幕城九

不与青春同逝者

周泽楷退役那一天，上海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雨。

好几个选手，特别是一个新人哭得稀里哗啦的，然而被猜测会最痛苦的孙翔却是一脸轻松。

他还上去大大咧咧拍了拍周泽楷的肩。

“反正周泽楷你是上海本地人嘛，有空常回战队看看啊，别忘了我们。”孙翔笑着说到。

他们要想见周泽楷当然不难，退役并不代表永别。

但同时所有人都知道，战队在最需要周泽楷的地方，他已经不能效力了。

昔日的最佳搭档，也空留孙翔一人。

周泽楷看着孙翔，犹豫着，似乎有些欲言又止。

最后还是放弃了，他低下头，看着自己的鞋尖，仿佛做错事的孩子。

对于竞技圈来说，周泽楷的确不年轻了，状态已经有下滑趋势。当电竞选手按键盘的速度渐渐变慢，眼睛捕捉敌人的能力渐渐变弱，他也许就不再适合这个职业了。

但是他还有一个很大的优势，岁月伤害了他身为电竞选手的身体，却没有在他的脸上留下多少痕迹。他还可以凭自己的商业价值在职业联盟待几年。

轮回是一个看中商业价值大过竞技价值的俱乐部，更何况周泽楷还有竞技价值，还能发挥余热。

但这不是周泽楷想要的。

他和江波涛不一样。

江波涛有时候有些注重观感，而不注重实用。但实际上他并不是这样一个听起来有点阿谀奉承的人，他人挺正直，三观也很端正。他虽然没有周泽楷那么低调，但也不爱炫耀。

他之所以那么做，因为这就是轮回想要的，就是联盟想要的。

粉丝很多并看不出职业选手对决的真正精髓，他们看到打的炫的好看的就会大喊“666”。

江波涛很聪明，他抓住这一点，把比赛往观众希望的方向靠。他没有做错什么，他不是不在意输赢，不是不追求荣耀，只是他概念没有那么深。他是职业选手，对于他来说，这就真的是职业罢了。

除了比赛本身，老板喜欢什么，粉丝喜欢什么，也是他要考虑的。批评他的行为就如同批评一位员工太符合客户心意一样毫无逻辑。

周泽楷则不一样，他想要不是钱和粉丝的追捧，后者甚至让他害怕。

他想要的，就只是赢。

他想要的就是荣耀，让人热血沸腾的胜利。

他爱荣耀这个游戏，爱胜利本身。

他不能容忍自己越来越下滑的状态给职业生涯留下遗憾，他不希望别人爱的仅是他的脸，他希望的是对他竞技上的肯定。

他想留在他最巅峰最辉煌的时候。

所以，他选择了在这时候退役。

   

  

外面雨还在下，浓厚的黑云混合着夜色，阴郁沉闷，雷电仿佛要撕裂天空。

狂风暴雨仿佛一首送别的哀曲，悲哀中又透露着疯狂。

孙翔笑着对周泽楷说道：“我送送你。”

没有人凑上去说我也去之类的话，大家都退到一边，目送两个人慢慢远去，直到黑色的雨伞和两人的身影融入暴雨之中。

“对不起。”周泽楷终于开口说话了，他说完也不敢看孙翔，低头摆弄自己的衣角。

孙翔撑着伞，笑得非常轻松。

但是他和周泽楷都知道，这不过是强撑而已。

孙翔想摆出当年在嘉世送走叶修的那种笑容，自信到自负的笑容。

但是他真的好累好累，快笑不出来了。

继承一枪穿云的那个新人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，除非他能像当年唐昊那样，突然崛起，不然孙翔真的是期待不起来。

江波涛与周泽楷基本同龄，即使今年没有退役，也不能再战几年了。

轮回的队长变成了孙翔，失去最佳搭档的他，也快要失去团队最重要的万金油、粘合剂。他身上的担子变得很重很重，重得仿佛要压垮他。

但就是现在，他还在笑，笑得阳光灿烂，一如年少时。

拍了拍周泽楷的肩膀，说道：“没关系的，你尽管放心，轮回还有我，绝对没问题。你年纪大了退休了就好好回家休息，别瞎操心战队的事儿。”

这句年纪大了，不似当年对叶修的嘲讽，他是真的想要周泽楷不要继续担心战队了担心他了，安安心心过退役生活。

周泽楷操的心够多了。

周泽楷有些担忧地垂下眼睑，同时也更加愧疚。周泽楷就是这样的人，温柔到把所有的责任往自己身上敛。

“对不起。”

千言万语，周泽楷说不出口，他只能说出这么一句话。

“别道歉了。”孙翔说到，语气不容置疑，他停下脚步，看着周泽楷，“你不需要向任何人道歉，你什么也没有做错。”

雨水从伞的边缘滴落，在暴雨下仿佛成了水的珠帘，将两人轻轻遮在里面。

“如果我状态下滑，我也会选择退役。”孙翔一本正经地说到，“被新人打败很丢脸的。万一是被唐昊那种家伙打败就更讨厌了，打完还要来句以下克上，简直让人想揍他。”

周泽楷笑了。

“是啊。”周泽楷说到，眼睛弯弯地。

谁会真正仅是因为被比自己资历小的人打败而颜面扫地呢？孙翔是开玩笑，也是安慰他。

“不过，说真的，”孙翔看向周泽楷，“我总觉得……你还没到时候。”

周泽楷沉默了一会儿，又笑了一下。

“是啊。”

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心甘情愿退出自己所追求的舞台。周泽楷性格柔软，但并非没有追求，他在荣耀上是个绝对拼搏的竞技者，他当然有不甘心。

战场那个灰色风衣黑色礼帽的神枪手，衣着低调，却以实力横扫千军。

但当他的操作者却因状态的下滑而离去后，不知他还会不会有往日的风采。

好想……年轻几岁。

周泽楷也终于体会到了这种感觉，说不出的苦涩。他年龄真的不大，可电竞选手的每一年都弥足珍贵，每一年都是状态可能无法维持的时间。

一切都有余地，唯有岁月无法挽回。

周泽楷闭上了眼睛，外界是嘈杂的雨声混合着汽车的鸣笛，却仿佛没有进入他的耳中。

在那一瞬间，突然很多很多事情就涌了上来。

他从小就非常乖，性格和外表一样温顺。“和父母闹矛盾”曾经是一种连可能性都没有的事情。

但就是那么听话，那么乖，那么温顺的孩子，却因为一件事情和父母闹得天翻地覆。

周泽楷不吵，他不会吵。

但他会冷暴力。

周泽楷的父母以前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的儿子周遭气息那么阴冷，连眼睛里面都是淡漠。终于受不了的一天，周泽楷的母亲才哄着他，让他讲事情。

“妈，我从小到大都没提过要求，能不能提一次，就一件事，您让我自己决定。”

周泽楷从小到大都很认真，对学习也是，对荣耀也是，对这次决定他一生的谈话也是。

周泽楷在沟通中常做聆听者，可这一次，他难得地做了发言者。

他细致地讲了许多关于荣耀，关于职业联赛的东西，讲电竞文化，讲自己的抱负和期望。他不知道，自己原来会有愿意讲那么多话的时候。

但是同时他也好害怕，他怕父母简单的说句“那不就是玩游戏吗？不务正业。”

来自最亲近的人的不理解，是他最痛苦的事。

但是周泽楷的母亲沉默了很久，最后说道：“你试一下吧，要是这个不合适，马上给我回来。”

“好！”

他不知道自己手持奖杯站在领奖台时，自己的母亲有没有真心为他骄傲。

但是他知道，无论接过奖杯时再怎么腼腆，庆祝时再怎么低调，自己的血液都在沸腾，他是切切实实的感觉到了电子竞技的最大魅力。

胜利就是最大魅力。

“队长，想什么呢？”孙翔问到。

“我不是队长了，”周泽楷笑了笑，纠正他，“孙队。”

孙翔没有对这个称呼感觉到骄傲，而是更加低落了些。

分别前，孙翔认真的看着周泽楷。

“周泽楷，我希望你能回来。就像……叶修前辈那样，我曾经觉得他好像复出怪你知道吗。”孙翔说到这里笑了笑，周泽楷也忍不住笑了。

不过很快孙翔又收起了笑，正经到，“虽然我以前很不喜欢他，但是他的确是一个值得尊重的人。第二次退役之后还能作为领队，和我们去苏黎世拿个世界冠军……他以另一种方式为世邀赛做了贡献。”

“嗯。”周泽楷点点头。

除了嗯以外孙翔也不盼着周泽楷说什么了，多年搭档，孙翔知道周泽楷是个典型的只做不说的人，内心所想远比他说出来的多。只要自己心里有度量就好，无论决定是什么，他都会支持周泽楷的选择。

“队长……周泽楷，再见。”

“再见……孙队。”

   

   

  

孙翔当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，他一直到一个月后才算勉强适应了失去自己昔日最佳搭档的情况。

江波涛状态倒是挺好，而且最近几天尤为不错。

“翔翔，开心一点，这都一个月了，你该适应了，你做得不比小周差。”江波涛安慰他。

孙翔特别想说我哪儿有你那么没心没肺，想了想还是没说，江波涛是好心，没准也心里苦，表面轻松也说不定。

“副队……”

“嗯？”

“我不是担心自己做不好，就是……总觉得战队里少了什么。”

江波涛笑了笑。

孙翔看了他一眼：“你不觉得吗？”

江波涛看了看挂钟，答非所问地说道：“时间差不多了。”

“副队你脑子没问题吧，今天休息日，不训练。”

江波涛摇了摇头：“不是训练，等一下。”

果不其然，还没等孙翔问什么，经理就推开了门。

孙翔瞬间愣住了。

“来来来，介绍一下啊，”经理乐呵呵地退出身旁的人，“我们的新教练。”

新教练腼腆地笑了笑，乖巧地微微低下了头，眉眼之间流露的都是温和。

“孙队好，我是轮回新教练，周泽楷。”